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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

妳不時夢見;那段在青澀時期因為追趕火車公車倉促且略顯蒼白的歲月。

在夢中往往因為出門後發現服裝不對,

或是中途被什麼事物耽擱錯過班車而慌亂悵然。

連續做了好幾晚想去學校卻未果的怪異夢境,所有的人物與空間時間皆錯置,

夢中的景色情節事件模糊但印象深刻的是,

一直想去學校卻無法順利到達。

或許夢境有其他特別涵義,妳不去推究,

但這些夢使妳醒來後開始回憶那段歲月。

那時妳像在默默且隱隱地抗拒著某種……,可以稱之為成長之類的東西。

青春期開始的越區讀書,

讓妳與相處了六年(甚至更久,有些一同在幼稚園混過三年)的同學分離,

投入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際關係圈與環境裡頭掙扎學著獨立生存。

母親在入學第一天牽妳像牽著幼稚園入學的孩子報到,

當她離去時妳依依不捨地用目光追尋著逐漸遠離消失的母親背影

固執倔強地不讓眼淚流下來。

報到處的服務老師正好是未來三年的導師,

她在某次談笑間說起那時妳像個幸福的長不大的小孩,全校只有母親陪到學校。

老師不知道,妳沒獨自搭過火車,

並迷惑於城市(相較妳居住那個村落確看起來像個熱鬧的城市)的迂迴巷弄,

更排斥沒有熟悉臉孔的教室,

妳那種疏離而禮貌的待人相處方式,

約莫就是從這類似第一次的遷移到陌生人際關係圈開始。

妳忌妒於童年玩伴可以結伴嬉戲上學、讀同一所國中、有共同的記憶銜接,

忌妒那所離家不到五百公尺的學校,課業輕鬆不用每天測驗考試,

失落於國中同學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某個在小學有趣的教師或事件,

而插不上任何話題,

討厭要提早出門趕搭火車或公車跟一堆陌生人擠在車箱裡。

或許這些種種想法與排拒,

讓妳身上那種軟性的低調陰鬱感覺揮之不去,

多年後某個國中同學用了「嚴肅」這兩字形容當時的妳。
  
每天清晨比別人早起趕搭火車,沒有伴。

妳百無聊賴並開始在腦子裡描繪出從家裡到學校的地圖﹔

出家門走五十六步就可以到荒堙廢棄許久的車站,

只有藍色的普快車會短暫停留吞吐學生,

或是偶爾夾雜著幾位上城市購物看病的老人。

妳習慣用冷漠包裝內心的焦慮與不安,

車上有少數的國中生與大多數的高職學生,高職生有別於國中生的青稚。

當額頭臉頰冒出一顆顆青春痘頂著清湯掛麵的髮型,

穿過那些長髮過肩或染著淡金色淺褐色咖啡紅各類髮色,

手指上有各色指甲油,

被制服包裹住高挑豐滿身材混合著香味與體味並不時爆出笑聲的高職女學生群時,

內心會湧起混著羨慕不屑自卑以及某種不知是厭惡自己或是厭惡她們的複雜情緒,

而這些怪異情緒,慢慢的凝結成一張冷淡漠然的面具。

妳總是穿越她們選擇一個最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拿出英文單字或國文課本什麼的研習當天要測驗的科目,

十五分鐘的車程中,

偶爾會聽聽(大多時候是因為她們的聲音實在太大了而不得不聽到)高職女生說著什麼話題,

或轉頭看著窗外急速向後倒退的農田山林,

或把額頭伸出窗外看底下那因高速讓石塊與枕木混成一色的火車道,

直到一股反胃噁心眼花頭暈的感覺湧上來才作罷。

 

車子由兩節車箱組成,

第一節車箱坐男生,後一節坐女生(不知道是硬性規定或是自然形成),

有時候幾個(或一個)男生自前頭車箱走到那群女生裡頭談笑,

或是遞上一封書信便引出更曖昧嘻笑且震天的聲浪,

這時妳的目光通常在課本上逡巡,

但事實上妳的耳朵卻好奇且專注地注意他們的一言一笑。
  
下車後出車站走一百五十三步穿過一棵種在盆子裡頭的玉蘭花就可以到早餐店,

通常都是十二元的三明治與十元摻水加糖稀釋的柳橙汁,

偶爾奢侈一點把三明治換成二十元的炒麵,

加五塊可以放一顆煎得半熟的細嫩荷包蛋在上頭,

戳破讓蛋黃流至熱燙的炒麵上凝結成膏狀,混著肉燥與甜辣醬,

這味道至今仍讓妳無法忘懷,多年後返家偶然回到那兒去吃了一回,

店遷址並擴大成通風且明亮的西式早餐店,

店名沒變但那炒麵似乎是走了味,

是那時候存取於腦中記憶區的味道摻了時間發了酵?

抑或是炒麵手已不是那位細心但年邁的老婆婆了?

出早餐店在第一百七十六步到一百九十步會經過在苦楝樹下販賣雞鴨鵝鴿的禽鳥店,

門前堆置著鳥籠並不時飄散出穀物飼料與禽鳥的體味與糞便味道。

若春天苦楝樹開滿了紫色的小碎花,

花香偶爾單獨飄進鼻腔,或混雜著鳥糞與穀物雜糧氣味,

總說不出那是香還是臭。

鳥籠裡有各種鴿子,

妳會特意放慢腳步看那些囚禁於苦楝樹下鴿籠裡發出咕嚕咕嚕聲響的小傢伙﹔

鴿灰、褐黃、純白、大尾或是看起來像腳上著襪的各色鴿子,

三隻四隻關在一個小籠裡,籠子堆疊著。

狹窄的籠子幾乎讓那些鴿子沒有太多行走的空間,

牠們會天真好奇地側頭望著妳,或前後搖晃腦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壓抑著那股想打開鴿籠的衝動,就算真能打開,

那些鴿子最終不也會回到那狹小的籠子裡頭嗎?

這種莫名其妙的生物有種會返家的本能。

妳哀傷的想﹔

象徵自由的鳥類卻是最不自由。
  
大約走到第兩百六十一步會到鎮公所的圖書館,

這時候早自習的鐘聲會響起,但通勤生有遲到的權利,

所以總是不急不徐地穿過圖書館整齊種植的南洋杉與杜鵑,

夏天裡黃金阿勃勒會開出整頭金黃的花穗,

那幾乎是要把生命所有的精力都竭盡所能讓那黃發光發亮發熱瞬間爆發似的艷麗,

這是通勤生涯規律中的偶發驚艷,每到她的季節總讓妳多駐足留意幾秒。

穿過圖書館後只要再走上四十七步就會到校門口。

通常是值星老師或是訓導組長站在校門口,

他們大多認得你們的,偶爾逮到遲到的學生就在校門口精神訓話。

那時還是標準的好學生,服裝儀容符合規定,髮稍也順從地貼在下顎,

走進教室裡就開始一天精神緊繃的上課與測驗。
  
妳常在想,到學校是離開家的鴿子,等著晚上回家﹔

到了家則是離開學校的鴿子,等著隔天回學校。

就如同鴿子會返家般,是一種本能,

這種本能讓妳來去於學校與家之間。

但妳是隱隱地抗拒著吧,

像小時後想要出去玩卻未得准許似的嘟著嘴窩在房間裡乖乖讀書,

沉默地不再理會禁止妳外出的大人,

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唯有自己知道那沉默與順從其實就是種隱性柔軟的抗議。

在那沉默與順從之餘,

妳偶爾也開始偷偷地出無傷大雅的軌﹔

比如說吃完早餐多走四十幾步繞到另外一條路上,

因為那條路上有戶人家的日式屋子有爬滿軟枝黃蟬的籬笆,上頭還趴著一大叢的茉莉,

遮去大半庭院的麵包樹大落大落的葉子在空中兜攬著陽光,

還有高過籬笆的含笑,

當夏天隱匿在蟬聲越嚷越拔尖,直至消失斷線之後而秋天悄悄跌落在第一片落葉之前,

整樹含笑的濃郁花香會瀰瀰漫漫淹過半條街而稀釋成一種淡甜的冷香。

透過花牆的罅縫,

妳總是幻想裡面該有個病弱的蒼白憂鬱少年或少女正在養病。

或在冬季的夕陽早早落入山幕後的課後輔導結束時,

妳會穿過巷弄尋找推著台車的老婦,

然後坐在台車邊吃一枝七元的魚板、黑輪或豬血糕,

老婦會為妳添上一碗灑了香菜末柴魚片煨得濃香甘甜熱燙暖胃的白蘿蔔湯。


或許,妳的出軌與冒險也是一種本能。
  
那時的妳不知道許多年之後,那種脫軌冒險本能,

讓妳從鴿子變成候鳥。

當足下的地圖逐漸越擴越大,並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島嶼各處上遷徙漂泊,

妳只能週期性地回到故鄉,然後又離開許久。

有人曾經問,怎這樣飄來蕩去?當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似乎只是本能,

妳駑鈍解釋關於本能的種種起始緣由。

許久之後妳才找到答案,

不過,

那已經是後來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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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細膩、緩慢而孤寂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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